他纵身一跃
于是地上轰鸣,烈焰撕扯天际
云翳散去,银河得以豁然开朗
是乎寰宇灿烂
此后勿论苍穹流转,几度春秋
凡有行人再蹈此旅
皆心中默念其名
企划/编辑·云霞
文·夜叶
在一切的最后,我必须重新思考她那番话究竟还意味着什么。
但对于单向程的生命来说,那最初只是一段神秘的呓语,一个看不见井底的圆。
对于单向程的生命来说,我们正在走一段毫无偏倚的抗争之旅。
反抗宇宙的傲慢,点燃烧尽宇宙的第一把火,我们这样想的。于是酒回来了,工作有动力,咖啡机也下来了,一切正欣欣向荣,所有的——正在上升。
不容置疑的上升,不容置疑的复仇。我们欺骗世俗,我们欺骗政治,我们发展认知,我们证明理想,我们只在乎宇宙。
但要听上级的话,譬如前往新建的疗养院——“慰劳民众,展现团结”。
R,疗养院的名字,牛轧糖的白,未来主义风格,与宇宙探索十分相称。
相当壮观,通天的巨柱于半山腰立起,环绕着两个深邃的圆,圆旁的锯齿不甚规整,悬空相接,让人感觉它能以那柱为轴转起来,发出齿轮与链带摩擦的声音,而且必是一正一反转动。据说,悬空是为了减少对自然的影响。那么,当月光映照在这纯白巨轮上,经过的鹿或熊,看着神一般旋转或静止的圆,会怎么想?人造的月亮,洁净无垢。
但我看到它的第一反应是——这不像是现在的建筑。
很多人在门口站着,大部分应该是义工,着装统一。也有很多孩子,人类和神秘学家都有,露出好奇且羞怯的表情。最特殊的,我扫过去——脑袋突然开始发痛,视角拉近放大锁定,并开始颤动。
二排右数第三个,一个蓝色眼睛的少女,十六七岁光景,正露出充满善意的嘲弄的笑看着我。
感觉脑袋被磁铁吸住,我用力扯开,扶着头,看向随行人员。
“怎么了,同志?身体不适吗?上面说了,您的身体健康优先。”
我摇摇头,一切恢复正常。但她眼中那抹蓝光依旧无法忽视,似乎在向外溢,缓慢地晕染或侵蚀。
“进去吧,里面环境很好。”随行人员说。
我们一靠近,孩子们便散开了,看来被规定招待我们的只有义工,只是才刚坐下,大家便开始喝酒。
“先生,您可以去逛逛,大家都对你很好奇。”带头的义工对我说。
我看向随行人员,他点点头,“去吧,同志,毕竟您不能喝酒,我留下来就好。”
原则上——我确实不行,我站起身,看着环形的走廊。
很安静,我把脚步放轻,当我回头看不见那群义工时,我就已经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,再向前看,道路依然向左绕。
继续向前走,一扇门开着,我朝房门望去——
是刚才那少女的背影,稍侧着,似乎在拨弄一架唱片机,挡住了大半。她的手指拈起唱针,移到唱片上——开始旋转发出金光。巴赫的F大调《布兰登堡协奏曲》,我听过几遍,印象深刻。房间左侧墙上架着三副小提琴,很漂亮,
右侧床边摆着盆薰衣草。
再把头看向前方,发现她已转了身正看着我,眼睛的蓝向外漂得更多,我有些尴尬,她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,比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“去左边吧,她在等你。”
我巴不得赶紧走,转过身,却发现唱片声忽地消失了。
我又转回去,音乐重新出现,刚好到高潮。我只能听见‘看见的’声音?看着少女,我心里很疑惑。
“怎么了,先生?”她微侧头,蓝光随着眼睛动。
“你刚刚动唱片了吗?”我有些着急。
少女笑了笑,似乎明白了,“只要不去看,自然就与你无关,但,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?后悔了吗?”
我于是不再理会她,出门转身向右走。
来到下一间,叩开门,是一个老妇人,正站着,看见我开了门,说:“先生,请坐吧。”房间里有两把椅子,我在靠近门的那把上坐下,老妇人转身去放唱片。每个房间都有唱片吗?服务真好。老妇人把唱针摆上,金制唱片开始旋转,就像那锯齿围绕柱旋转,这次是蓝调。
然后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看着我,即使她与少女并不相像,但眼底的蓝让我觉得她们应有某种联系。
更深邃的蓝,近乎紫。我看着她们,她们看着我。不再向外溢,而向里吸。
一切成黑白,只剩下那近乎紫的蓝,然后她,或她们,开始说话:
“当您在仰望星空时,眼中正闪闪发光呢。您在想什么?”
您在索求,亦或奉献?
目标是整个宇宙,您不觉得自己太过渺小,太过短暂吗?”
她把头稍稍仰起来,看见我震惊地说不出话,继续说,
“当太阳败于星星,会引起怎样的质疑?”
我有些惊疑,马上跟着说,“发射万无一失,会成功的。”
“‘注定获胜’?您是对的,宇宙可没想着杀了您。”她顿了顿,“但您把路走偏了,我们之间,似乎有很深的误会。”
“我没见过你,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。”
“您见过,而且曾为我们苦恼不已。她给您开了个玩笑,这是误解的根源与开始。她还不知道怎么招待您。她也还年轻,但让您头痛总归是不对的。”
“我不觉得她有恶意,我没生气。”
“不,您生气了,您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投来这么冰冷的目光,总是不说话,您觉得她把您抛弃了——”
“我不认识她!”
“——然后,您向恶魔(阿努比斯)提问了,他给您指的,当然不是明路。”
老妇人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架天平,手掌大小,稳稳当当。
“看,天平是用来称重的,我们当然应该让它——保持平衡。”
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羽毛是好东西,心脏也是。理性,计划,人类缺不了这些。道路从不康庄,请保持平衡。羽毛轻飘飘的,您不害怕吗?
但羽毛很漂亮,她是血肉,我们也缺不了她。不过先生,您把路走偏了。这是问题所在。
枪也是好东西,但您指错人了。如果您举枪早些,把那恶魔(阿努比斯)打出个窟窿。‘砰!’那时候才有羽毛飘来呢。
确实‘没什么好怕的了’,但您根本没‘想明白’。
您本应该能走回来的,但大家都跟着恶魔(阿努比斯)走了,‘乌合之众’,不是吗?”
我害怕了,惊慌之余,我想到了解决方法,我把眼睛闭上,如我所料,蓝调的音乐消失了。
然后黑中冒出蓝,一个深蓝的团开始鼓动,旋律被续上。
“看来您很害怕,那把那些都忘了吧,重新睁开眼,我们可以聊些更‘一般’的话题。”
彻底输了,我睁开眼。
她露出很和善的笑,说:“先生,您是否想过,有那么一些人,他们迈出时代,跨进永恒?”我不说话,尽可能让自己面无表情。“您能说说吗,举个例子?”
“斯大林同志。”我故意顶嘴。
“哦,看来您不太配合,那我就直说了吧。您,您才是那个会随文明延续的英雄,那个不畏死的勇者。”
我想走,她的发言太危险了。
“您是一个圆的开始,一个深邃的圆(最初的圆)。您向前走,您与她相遇,然后不久,您停下,永远停下。真可惜,您走不完这个圆了。如果您能活到我这个年纪,您能看见白头海雕落在月球上,还能看见给我们的家书,还能看见红太阳熄灭,宣传画倒塌。总之,我很惋惜。”
我不想理她。
“不要那么严肃,先生。说实话,我喜欢您脑子里金色的东西,像金唱片,多好看。”
我感到身体可以动了,好像还流了身冷汗,站起来就要走。
“向前走,往来处去,从水(深空)里看答案。”
我转身,背后传来声音。
“再见,先生。不畏死亡踏上寻乡之路的勇者,世界将为您献上赞歌。”
我在走廊里跑,但安静得好像我没在移动。终于,看见义工与那个随行人员喝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。说不定我也醉了?
我望向来路,没有蓝调,也没有《布兰登堡协奏曲》。
像一场梦,所以我把它藏进心里。
鬼使神差的,我托人把我空置的望远镜送给了少女。
上面再没派来任务,反抗计划安稳地来到了——启航日。
从疗养院回来后,我的心情就开始变得平静异常,和同志们的热烈与激动对比鲜明。直到坐在发射舱中,脑中一片空白或糊成一块,监测我心率的人发出惊呼,我才明白我似乎平静过了头。
我在想什么?
轰鸣——有如预料,重力先升高开始降低,好像掉进水里又将我托起。
燃烧——飞行器在与大气摩擦,我现在在世界边际吗?
通讯器不断传来声音,这是我与地面的唯一联系,我按规定一一回答。
变轨——完全失重,我想到训练的时候,觉得自己置身水中。
航天器开始转圈,预计一小时半。
我在旋转?在画圆?
水涌上来,冲得我脑中一片清明。
我看见宇宙怀抱着地球,和善可亲。
我看见神不再高傲,看见母亲拥抱着每一个人。
我看见太阳与鹰消失,看见过去走向未来。
我看见枪向天上开,在大气层炸开,绽成片片羽毛。
我看见人类正背着重担前行,看见人类正走向家去。
离开大气层,如在水中受浮,我脑中一片清明。
真理、回答,从水中进去从水面出来。
通讯器的声音逐渐沙哑,最后变成持续的“哔——”声。
我闭上眼睛,噪音随之消失。我彻底离开地球。
然后黑中冒出蓝,似水的蓝,向外晕染。
奏响——我看见黑与蓝拉起提琴正在演奏,我看见眼中泛蓝的少女正举起提琴架弓。
眼泪下溢,恒星环绕着旋转。
我也是,莱卡也是,宇宙你曾摆出如此冷峻的面孔,却从未想着杀死我。
宇宙啊,你原来只是个不知如何表现爱的母亲罢了。
我睁开眼,噪点重新出现,不甚完美。
我转头看向地球。
我们是宇宙的产物,现在暂时居住在叫作“地球”的星球上。我们返回家园的长途旅行已经开始。
战争结束了,我们注定获胜,以一种特殊的方式。
1961年4月12日,人类将会永远记住那一天,理性(心脏),理想(羽毛),怀疑(我),挑战主义精神(枪)把人共同带向那里,那是他们返乡之路的开始。
在一切的最后,我重新想起那句话。